再如蘇軾《題虔州八境圖》云:“濤頭寂寞打城還,章貢臺前暮靄寒。倦客登臨無限思,孤云落日是長安。”我生平看到宋畫,敢說相當(dāng)不少了,也確有不少作品能表達(dá)出很難表達(dá)的情景,即此詩中的濤頭、城郭、章貢臺、暮靄、孤云、落日都不難畫出,但蘇詩中那種回腸蕩氣的感情,肯定畫上是無從具體畫出的。
又一首云:“朱樓深處日微明,皂蓋歸來酒半醒。薄暮漁樵人去盡,碧溪青嶂繞螺亭。 ”和前首一樣,景物在圖中不難一一畫出,而詩中的那種惆悵心情,雖荊、關(guān)、李、范也必?zé)o從措手的。這八境圖我們已知是先有畫后題詩的,這分明是詩人賦予圖畫以感情的。但畫手竟然用他的圖畫啟發(fā)了詩人這些感情,畫手也應(yīng)有一份功勞。更公平地說,畫的作用并不只是題詩用的一幅花箋,能引得詩人題這樣好詩的那幅畫,必然不同于尋常所見的污泥濁水。
3. 詩畫可以互相闡發(fā)。舉一個例:曾見一幅南宋人畫的紈扇,另一面是南宋后期某個皇帝的題字,筆跡略似理宗。畫一個大船停泊在河邊,岸上一帶城墻,天上一輪明月。船比較高大,幾占畫面三分之一,相當(dāng)充塞。題字是兩句詩,“泬寥明月夜,淡泊早秋天”,不知是誰作的,也不知這兩面紈扇,是先有字后補(bǔ)圖,還是為圖題的字。這畫的特點在于詩意是冷落寂寞的,而畫面上卻是景物稠密的,妙處在即用這樣稠密的景物,竟能把“泬寥”、“明月夜”和“淡泊”、“早秋天”的難狀內(nèi)容,和盤托給觀者,足使任何觀者都不能不承認(rèn)畫出了以上四項內(nèi)容,而且了無差錯。
如果先有題字,則是畫手善于傳出詩意,這定是深通詩意的畫家;如果先有畫,則是題者善于捉住畫中的氣氛,而用語言加工成為詩句。如詩非寫者所作,則是一位善于選句的書家?傊蛟娭械那楦斜划嫾翌I(lǐng)悟,或畫家的情感被題者領(lǐng)悟,這是“相得益彰”的又一典范。
其實所見宋人畫尤其許多紈扇小品,一入目來,便使人發(fā)生某些情感,不一而足。有人形容美女常說“一雙能說話的眼睛”,我想借喻好畫,說它們也是一幅幅“能說話的景物,能吟詩的畫圖”。
可以設(shè)想在明清畫家高手中如唐六如、仇十洲、王石谷、惲南田諸公,如畫泬寥淡泊之景,也必然不外疏林黃葉,細(xì)雨輕煙的處理手法。更特殊的是那幅畫大船紈扇的畫家,是處在“馬一角”的時代,卻不落“一角”的套子,豈能不算是豪杰之士!
4. 詩畫結(jié)合的變體奇跡。元代已然是“文人畫”(借用董其昌語)成為主流,在創(chuàng)作方法上已然從畫幢上貼絹立著畫而轉(zhuǎn)到案頭上鋪紙坐著畫了。無論所畫是山林丘壑還是枯木竹石,他們最先的前提,不是物象是否得真,而是點畫是否舒適。換句話說,即是志在筆墨,而不是志在物象。物象幾乎要成為舒適筆墨的載體,而這種舒適筆墨下的物象,又與他們的詩情相結(jié)合,成為一種新的東西。倪瓚那段有名的題語說他畫竹只是寫胸中的逸氣,任憑觀者看成是麻是蘆,他全不管。這并非信口胡說,而確實代表了當(dāng)時不僅止倪氏自己的一種創(chuàng)作思想,能夠理解這個思想,再看他們的作品,就會透過一層。在這種創(chuàng)作思想支配下,畫上的題詩與物象是合是離,就更不在他們考慮之中了。
倪瓚畫兩棵樹一個草亭,硬說他是什么山房,還振振有辭地題上有人有事有情感的詩?串嬅嬷荒苷f它是某某山房的“遺址”,因為既無山又無房,一片空曠,豈非遺址?但收藏著錄或評論記載的書中,卻無一寫它“遺址圖”的,也沒人懷疑詩是抄錯了的。到了八大山人又進(jìn)了一步,畫的物象不但是“在似與不似之間”,幾乎可以說他簡直是要以不似為主了。鹿啊、貓啊,翻著白眼,以至魚鳥也翻白眼。哪里是所畫的動物翻白眼,可以說那些動物都是畫家自己的化身,在那里向世界翻著白眼。在這種畫上題的詩,也就不問可知了。具體說,八大題畫的詩,幾乎沒有一首可以講得清楚的,想他原來也沒希望讓觀者懂得。奇怪的是那些“天曉得”的詩,居然曾見有人為它詮釋。雅言之,可說是在猜謎;俗言之,好像巫師傳達(dá)神語,永遠(yuǎn)無法證實的。
但無論倪瓚或八大,他們的畫或詩以及詩畫合成的一幅幅作品,都是自標(biāo)新義、自鑄偉辭,絕不同于欺世盜名、無理取鬧。所以說它們是瑰寶、是杰作,并不因為作者名高,而是因為這些詩人、畫家所畫的畫、所寫的字、所題的詩,其中都具有作者的靈魂、人格、學(xué)養(yǎng)。紙上表現(xiàn)出的藝能,不過是他們的靈魂、人格、學(xué)養(yǎng)升華后的反映而已。如果探索前邊說過的“核”,這恐怕應(yīng)算核中一個部分吧。
5. 詩畫結(jié)合也有庸俗的情況。南宋鄧椿《畫繼》記載過皇帝考畫院的畫手,以詩為題。什么“亂山藏古寺”,畫山中廟宇的都不及格,有人畫山中露出鴟尾、旗桿的才及了格!叭f綠叢中紅一點”,畫綠葉紅花的都不及格,有人畫竹林中美人有一點絳唇的乃得中選!疤せw去馬蹄香”,畫家無法措手,有人畫馬蹄后追隨飛舞著蜜蜂蝴蝶,便奪了魁。如此等等的故事,如果不是記錄者想象捏造的,那只可以說這些畫是“畫謎”,謎面是畫,謎底是詩,庸俗無聊,難稱大雅。如果是記錄者想出來的,那么那位記錄者可以說“定知非詩人”(蘇軾詩句)了。
從探討詩書畫的關(guān)系,可以理解前人“詩禪”“書禪”“畫禪”的說法,“禪”字當(dāng)然太抽象,但用它來說詩、書、畫本身許多不易說明的道理,反較繁征博引來得概括。那么我把三者關(guān)系說它具有“內(nèi)核”,可能辭不達(dá)義,但用意是不難理解的吧?我還覺得,探討這三者之間的關(guān)系,必須對三者各自具有深刻的、全面的了解。在了解的扎實基礎(chǔ)上才能居高臨下去探索,才能知唐宋人的詩畫是密合后的超脫,而倪瓚、八大的詩畫則是游離中的整體。這并不矛盾,引申言之,詩書畫三者間,也有其異中之同和同中之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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