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進
往往在一場災難以后,總會迅速地出現(xiàn)一批又一批的詩,形成一股熱潮,而后,這些詩又會以出現(xiàn)時那樣的速度消失得無影無蹤,留下來的只是極少的篇章。只有這些極少作品能以它們的詩質(zhì)經(jīng)受住時間的淘洗,取得了生存的資格。
這樣的詩歌現(xiàn)象難道不值得記取嗎?詩壇需要反思。面對巨大的災難,詩歌絕對不應該沉默,但是只是蹭題材的熱度,詩的生命將是短暫的。寫災難的詩仍然需要守住詩的門檻,應景,一哄而上,只能曇花一現(xiàn),甚至讓災難詩變成詩災難。
近些年,詩壇的弊病就是同質(zhì)化的平庸“作品”隨處可見,每天成百上千首新寫的“詩歌”涌出,似乎寫詩已經(jīng)成為天下最容易的事。好詩、大詩卻屈指可數(shù)。
有一種流行理論,據(jù)說新詩的“新”就在于它的無限自由。在這些論者那里,新詩似乎就是隨心所欲地書寫那些與大眾無關(guān)的個人體驗的“藝術(shù)”,就是在語言上沒有審美規(guī)范的任性的“藝術(shù)”。
其實,詩在詩情提煉和詩語提煉上都有自己的規(guī)范。
詩情提煉首先就是接地氣。詩人要有入世的熱情,就像無錫東林書院的那副對聯(lián)說的那樣:“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,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(guān)心!
詩抒發(fā)的是藝術(shù)情感:經(jīng)過淘洗、提高的社會情感,而不是原生態(tài)的私人情感。個人身世的瑣碎情感不具備入詩的資格。以自己的獨特嗓音唱出與眾人相通的人生體驗,才可能成為時代認可的詩人。孟浩然的“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。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”;白居易的“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”;臧克家的“有的人活著,/他已經(jīng)死了;/有的人死了,/他還活著”;賀敬之寫打倒“四人幫”的歡樂: “不是國慶的國慶啊/不是過節(jié)的過節(jié)”;李瑛寫悼念周恩來的哀思:“我只相信,即使把他交給火/也不會垂下辛勤的雙臂”;諸如此類的名篇之所以得以流傳,就是詩人說破的正是大家想說而又說不出來的人生體驗。就像《白石詩話》所說:“人所易言,我寡言之;人所難言,我易言之,自不俗!
翻開詩歌史,優(yōu)秀詩人幾乎都不會只熱心守護自己心靈,總有家國情結(jié),詩人是“心事浩茫”的思想者。大格局成就大詩人!靶拇邷I如雨”的李白,“窮年憂黎元”的杜甫, “劃呀,劃呀,父親們” 的昌耀,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開”的海子;都是令國人處于呼應狀態(tài)的姓名。以身許國,準備馬革裹尸的辛棄疾,“家祭無忘告乃翁”的陸游,不是在用墨,而是在用血和淚鑄造詞章了。
拒絕“私人悲歡”,廣接地氣,詩才有強大的生命力。地氣是指深入社會現(xiàn)實和把握時代精神,和到生活中去浮光掠影地淺嘗輒止絕緣。
對于詩,只接地氣是遠遠不夠的,詩情提煉更需要貴氣。有貴氣的詩才擁有藝術(shù)的力量,去升華人們的現(xiàn)實世界,凈化讀者的心靈世界。
所謂詩的貴氣,就是詩化處理。詩人不但要有入世的熱情,也要有出世的智慧,所謂“有第一等襟抱,才有第一等真詩”。對于滾滾紅塵,詩人要給予詩的觀照,詩的提升,從共同經(jīng)歷中找到自己的“個別”,從歷史進展里抽出個人的角度。敬畏人性的純凈,傾聽內(nèi)心的聲音,尋找詩的品位,在世俗世界、功利世界里和讀者一起尋找回家的路。
“國家不幸詩家幸,賦到滄桑句便工”。在抗“疫”的日子里,我欣喜地讀到一些既接地氣又有貴氣的詩篇。素以快手著稱的詩人黃亞洲的幾十首作品已經(jīng)結(jié)成抗疫詩集《今夜,讓我的心跟隨你們?nèi)ノ錆h》。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(zhàn)場,黃亞洲舉起他的行吟詩的攝影機,記錄下一個個珍貴的鏡頭,展現(xiàn)了作為一個詩人的責任感和“用很多很多的眼淚把祖國洗干凈”的情懷。當然,這次不是真的行吟,他沒有“行”,也不可能出行,他在努力用“視通萬里”的雙眼和“思接千載”的雙耳,用自己的一顆詩心,去掃描抗“疫”的前線和后方,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鏡頭。詩集里有一首《李蘭娟團隊的刀尖,多么凌厲》:“她那72歲的年齡,算得了什么/她現(xiàn)在牙齒也很好,她是紹興人,秋瑾與魯迅的老鄉(xiāng)/平生的最愛,就是啃硬骨頭!睉撜f,在災難的詩意提升上,許多詩人也在啃硬骨頭,他們和同胞一起,與祖國同在。
陸健的《我想像》是一首我讀到的好詩。這首詩構(gòu)思很巧,詩人站在今天想像明天,想像“疫情退去,人們小心翼翼/脫下一身的冰雪/開始嘗試著露出笑臉”,想像點燃鞭炮的時候,人們“臉上的淚干了,心里的淚不干”,因為——
這不是一場勝利
這是一次哀悼
詩人說出了同時代人的焦慮和期望。上個世紀徐敬亞有一首《早春之歌》:“春天的日歷上并不是篇篇都印滿鮮花,/春天的疆界并不全都和火熱的盛夏接壤。/不要忘記,她的另一端還連著冰雪呢”。迎接春天的時候,一定要有不忘記冬天的勇氣。正視冰雪,記住冰雪,反思冰雪,我們才會有真正美好的春天。這就是詩的貴氣。詩人的敏感和智慧,提升了同時代人的警覺與思考。
運用詩家語的能力,這是評判詩人優(yōu)劣、文野的另一個基本標準。對于寫災難的詩同樣適用。
在詩的形式美學要素中,詩的語言非常要緊。宋代王安石把詩歌的語言稱為“詩家語”,有其道理。
詩就是詩,使用回車鍵并不能把一篇散文變成一首詩。
詩家語不是一般語言,詩人進入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以后,他就離開了現(xiàn)實世界,“肉眼閉而心眼開”,在心靈世界漫游。詩的本質(zhì)是“不可說”,它是無言的沉默,無聲的心緒,無形的體驗,以言來言那無言,以開口來傳達那沉默,這是詩人永遠面對的難題。所以詩人往往感嘆:“情到深處,每說不出” ,“口開則詩亡,口閉則詩存”。一般語言必須經(jīng)過質(zhì)變才可能鍛煉成詩家語。張錯寫情人:“如果我是開水/你是茶葉/那么你的香郁/必須依賴我的無味”;杜運燮寫秋天:“連鴿哨都發(fā)出成熟的音調(diào)”;黃永玉寫文革中的人:“他是動物/卻植物似的沉默”;舒婷寫理想:“理想使痛苦光輝”;傅天琳寫學生的暑假:“讓我們把暑假放得遠遠的/放到九寨溝去放到草地去”。精煉,別致,情思含量很高,在散文里絕對是遇不到這樣的語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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